2010年5月4日 星期二

翻書偶得

文抄公比自己寫要容易得多,看來我是上癮了。

看黃仁宇的書,大概都會對「不能在數字上管理」這句話有點印象吧。說中國古代不能在數字上做管理,大抵是不會有人反對的,但到底是為了什麼,而不能在數字上管理,說法就多了。以下提供兩則記載可資佐證,讓你「感受」一下中國古代為何不能在數字上做管理。

其一:
治書侍御史(權)萬紀上言:「宣、饒二州銀大發,采之,歲可得數百萬緡。」上曰:「朕貴為天子,所乏者非財也,但恨無嘉言可以利民耳。與其多數百萬緡,何如得一賢才!卿未嘗進一賢、退一不肖,而專言稅銀之利。昔堯、舜抵璧於山,投珠於谷,漢之桓、靈乃聚錢為私藏,卿欲以桓、靈俟我邪!」是日,黜萬紀,使還家。(《資治通鑑》第194卷.唐紀10. 太宗貞觀11年 )
這一則是唐太宗時,中央監察官員權萬紀向皇帝報告說,宣州和饒州兩地發現銀礦,如果開挖可以得到多少,結果就被李世民K了一頓。唐太宗真是個賢君,雖然歐陽修在〈縱囚論〉中說他「上下交相賊」,還拐彎抹角地批評他「立異以為高,逆情以干譽」。不過古史看多了就知道,這些當官的罵起前朝皇帝都很起勁,對像要是自己老闆,那就得掂量掂量。

從許多記載來看,唐太宗那個氣度真是少有人比,而且還是皇帝的氣度哪,不簡單!尋常人到了那樣的高度,怕是沒有不發暈的吧。宣州是今天安徽的宣城,饒州是江西的鄱陽,兩地距離約是四百公里,一個台灣。唐太宗批他的話,也不全是虛言,說他沒有進賢退不肖那幾句,就是針對監察官員職責所在發言,罵得很有道理。但整個情況難以超脫傳統的輕商甚至反商傾向,臣子腦袋算是清楚,可是皇帝的腦子像漿糊,真是可惜啊!拿現代眼光來看,開採了白銀,之後再擇時、擇量釋出,那是很可以活絡社會經濟的。當然,如果一次釋出的話,就通貨膨脹了。

其二:
(裴諝)為河東道租庸鹽鐵等使。時關輔大旱,諝入計, 代宗召見便殿,問諝:「榷酤之利,一歲出入幾何?」諝久之不對。上復問之,對曰:「臣有所思。」上曰:「何思?」對曰:「臣自河東來,其間所歷三百里,見農人愁嘆,穀菽未種。誠謂陛下軫念,先問人之疾苦,而乃責臣以利。孟子曰:理國者,仁義而已,何以利為?由是未敢即對也。」上前坐曰:「微公言,吾不聞此。」(《舊唐書》第126卷.列傳第76.裴諝)

第二則是在唐代宗時期,代宗是唐玄宗的孫子,他就位之初,整個安史之亂才剛結束。這一則跟上一則剛好相反,皇帝腦袋清楚,可是臣子的像漿糊。大意是,河東(就是山西)租庸鹽鐵使裴諝(此處職稱語焉不詳,租庸使和鹽鐵使都屬度支使,也就是中央徵稅和負責專賣的單位)回長安述職(入計,入就是回宮內,計是核算),經過的關、輔地區正發生旱災,關是關中,輔是三輔,反正就是京城附近區域。

唐代宗不是在「正殿」召見,而是「便殿」,正殿就是上朝的地方,皇帝在上頭,百官在底下,大夥全都穿得人模人樣。古代沒有冷氣,夏天上朝一身官服,滋味可想而知。現代人要是這麼搞,每天都有人中暑送醫不可。便殿那個便字,就是方便、簡便,興許也能隨便。但隨便的是皇帝,不是您,別搞錯了。搞錯可是會掉腦袋的。

我好像太饒舌了,其實我這裡是想特別點出來,這個記載其實很細心,為什麼記載中要特別說是便殿而不是正殿呢?或者只說是召對也未嘗不可啊。因為是要談「錢」的問題嘛!所以才會選在一個相對比較私密的場合。「榷酤之利」,前頭不是說關於裴諝的職稱語焉不詳嗎?這裡的「榷酤」讓人更胡塗了,榷酤指的是專利賣酒的利得,跟上頭的租庸鹽鐵全沒關係。皇帝問說賣酒利得一年多少,這位老兄就開始裝模作樣,還讓皇帝問了三次,才把孟子那一套何必曰利的老調搬出重彈一番。

河東,剛說過,就是山西。想來有點奇妙,現在的山西省,西邊省界就是黃河,東邊省界是太行山,古代叫河東,現代叫山西,指的是同一塊區域,名稱卻像在做對句似的。三百里,古代的里有多長,沒個定論,但大約是現在的四百公尺到五百公尺。以五百公尺計算,河東到長安三百里,就等於現代的一百五十公里。對不對呢?差不多。我利用古狗地圖,從山西西南方、黃河拐彎向東流的風陵渡算起到現在的西安,一百四十公里,跟記載相差不大。

再來是說,他經過的地方農田都因乾旱而廢耕,他本來以為皇帝會先問他災區所見,關切老百姓的生活,詎料皇帝竟然問起了酒錢!
可是,皇帝問負責徵稅和專賣的官員,一年有多少專賣利益,這可是名正言順。你不是負責財政的嗎?問你財政數字有錯嗎?沒錯吧。自己腦子不清,把皇帝的腦子也搞矇了。聽到大臣抬出孟子出來,皇帝也不敢拿翹啊,趕緊「前坐」,就是往前挺直了身子,原先大概是半躺著聽事吧(不就跟你說便殿可以隨便嘛),再幫對方吹一下:「如果不是你,我也聽不到這樣的話。」皇帝偶而還是要拍馬屁的啦。

拿這兩條記載去比較桑弘羊在《鹽鐵論》中的發言,中國財經思想大概是倒退了八百年不止,比漢武帝時代還不如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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